历来文人雅士因审美的差异和志趣的不同,对花也各有所爱。如有的爱多情的玫瑰,有的爱富贵花牡丹,有的爱梅花之傲雪,有的爱茉莉之芳香,而北宋的大思想家周敦颐则独爱荷莲。当然,赏荷之趣其来尚矣,并非始自周氏,《诗经》中的《泽陂》就曾以菡萏即荷花来形容美人。但是,周敦颐将莲赞为在泥不染、濯清不妖的花中君子,则别有新意:“水陆草木之花,可爱者甚蕃。晋陶渊明独爱菊;自李白来,世人盛爱牡丹。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,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。香远益清,亭亭净直,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。予谓:菊,花之隐逸者也;牡丹,花之富贵者也;莲,花之君子者也。噫!菊之爱,陶后鲜有闻。莲之爱,同予者何?牡丹之爱,宜乎众矣。”这篇区区119字的小品文,文字干净,寓意非凡,堪为历代咏莲诗文中的极品。而莲也没有如作者文中所虞,在后世落得孤芳自赏的境地,相反,莲花作为一种清逸高洁的精神象征,成了不少士人君子的最爱,且相继出现像吴昌硕、齐白石和张大千等人的绘荷佳作,以及如朱自清《菏塘月色》和季羡林《清塘荷韵》这样的颂莲美文。
据学者考证,《爱莲说》脱俗拔尘的意境,有着佛教的因缘。周敦颐曾与不少高僧有密切往来;他后来隐居的庐山曾是东晋高僧慧远同陶渊明等人组织“莲社”的所在,是佛教胜地;佛教中莲花被用来象征清净无染,系佛教之花,佛陀布道的座位称“莲华座”,相应的坐姿亦称“莲华坐势”;释迦牟尼所说的极乐世界到处是莲花,遂有“莲花世界”的美称,佛教中的净土宗又名“莲宗”,专以莲花为喻阐释佛学的经典叫《妙法莲华经》……钱种书先生在《谈艺录》中讲,“以莲揣称高洁,实为释氏常谈”,周敦颐爱莲处于淤泥而不染,“有拾彼法牙慧之嫌”。邱汉生先生更明确指出,《爱莲说》实乃《华严经探玄记》卷三中“如世莲华,在泥不染,譬法界真如,在世不为世法所污”这段文字的翻版。不过,也有学者提出,莲花亦为道教所重,传说中的太上老君老子,一出世就能行走,一步一朵莲花,共为九朵;道教奉祀的八仙中有个何仙姑,他手中所持宝物即荷花;周敦颐的思想得于道教者不少,他的《太极图》即来自道教,《《爱莲说》字里行间有着仙风道骨的神韵和圣境。
不过,无论《爱莲说》是否杂于禅或道,但应该说,它主要还是源于作者本人的人生感悟和境界追求,有着特定的创作情景和历史语境。据度正《濂溪先生年谱》载,北宋嘉佑六年(公元1061年),身为虔州通判的周敦颐途经江州(今江西九江),爱庐山之胜,有卜居之志,遂筑书堂于庐山之麓。堂前有溪,源出莲花峰,他名之“濂溪”,名室为“濂溪书堂”。熙宁四年(公元1071年),他上表朝廷,请求知南康(今星子县)军,以便接近庐山。他来到南康的第二年,即要求朝廷解除其印绶,好在濂溪书堂定居讲学。据邓显鹤“附记”(《周子全书》卷三《爱莲说》文后)云,嘉佑八年(公元1063年),周敦颐作《爱莲说》,沈希颜书,王抟篆额,钱拓上石。而度正《濂溪先生年谱》所记《爱莲说》的作者、书者、篆额者和上石者均与上同,并同时讲到周敦颐、钱拓和沈希颜三人在雩都(今于都县)的罗崖之游。今有学者据此推论,《爱莲说》当是周敦颐为沈希颜建于雩都善山的濂溪阁所作的题词。但朱熹《爱莲说书后》则讲,周敦颐“以爱莲名其居之堂而为是说以刻焉”。 朱熹于南宋淳熙六年(公元1179年)赴南康知军后,曾访周氏故治之遗迹,而壁记碑刻已一无在者。他从周敦颐的曾孙直卿处得《爱莲说》墨本,请人重刻于壁,复寓其名“爱莲堂”。自此而后,《爱莲说》这篇美丽文字也渐渐声名远扬。
《爱莲说》无疑是周敦颐借花咏怀、以物抒情之作,不管是自明其志还是为他人题词,它都是作者本人理想人格的真实写照。周氏笔下的莲花, 既不为淤泥之浊所玷污,又不因清涟之澄而妖媚,实喻人之君子的理想境界。历史上,周敦颐虽然为官三十余载,但他不慕钱财,淡泊名利,是一位清官。他自述:“芋蔬可卒岁,绢布是衣食,饱暖大富贵,康宁无价金,吾乐盖易足,廉名朝暮箴。” 蒲宗孟撰《周敦颐墓碣》称周氏:“孤风远操,寓怀于尘埃之外,常有高栖遐遁之意。”黄庭坚赞他:“人品甚高,胸怀洒落,如光风霁月。廉于取名而锐于求志,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,菲于奉身而燕及茕婺,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。”(《宋史•道学传》)文如其人,人如其文,周敦颐其人与《爱莲说》其文,每为士人所仰慕,读读《爱莲说》似乎就能够产生激浊扬清、荡涤尘垢的精神力量,正所谓:“一诵《爱莲说》,尘埃百不干。”(宋人柴与之诗)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”,也成为流传久远的名言佳句。
然而,周敦颐在《爱莲说》中对自然喻象的解读,有着较强的人的主观色彩,与客观实际并不相符。如从自然界的情况来看,淤泥实是莲的根脉之所系,营养之源泉,二者并非污染与抗污染、腐蚀与拒腐蚀的关系。如果说“鱼儿离不开水,花儿离不开阳”,那么莲则须臾离不开它生于斯长于斯的所谓污泥浊水;不仅“水至清则无鱼”,在纯净水的环境里莲也恐怕无以为生。相反,包括制度和风习在内的不良的社会环境,则是人堕落的百分百的腐蚀剂和污染源,显然迥别于淤泥对莲的养育之功。
历史上,在体制弊端多多的情况下,虽有个别君子和清官高风亮节,特立独行,一尘不染,两袖清风,但很难以一己之道德力量真正扭转乾坤,救治天下,甚至自身也往往为社会所不容。如:“举世皆浊,唯我独清”的屈原最终自沉汨罗;“不为五斗米折腰”的陶渊明只好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;“精忠报国”的岳飞被杀;清官海瑞罢官;那个刚正不阿而又每每得宠于朝廷的宰相刘罗锅,则是“戏说”中的艺术形象,与历史上真实的刘墉相去甚远;就是《爱莲说》的作者周敦颐本人,身在官场即已萌生林泉之志,于是,才有了后来的幽隐之举与咏莲之文。
其实,不良人境对自然人性的腐蚀作用,好比莲花池被化学污染物所侵蚀—就像眼下江河湖海时常遭遇到的那样—即使荷莲自身有某种净化水质、抵御污染的功能,但面对如此恶劣之环境,也难以保持鲜活亮丽、生机盎然的生命状态,复现“接天莲叶无穷碧,映日荷花别样红”的自然景观。
据闻,近年武汉东湖里的荷塘,曾被泻入大量柴油,致使荷花面临灭顶之灾。想必经此一难,当地植荷为生的老农,一准会对个体生命与生存环境的关系有了真切的感悟,尽管他们不是哲人、思想者或理论家。 |